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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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憶來何事最綃魂,第一折枝花樣畫羅裙(下)

仿佛那抹丹紅已滲透骨血,淌進霍白的眼、眉、脾、肺。每一寸染著相思的苦,每一寸刻著哀愁的憂。

他看不破,遂甘願沈溺墮落,任脆弱流魂在這索然無味的世間游蕩。

倒也好。

至少,他深深記著她,不忘不渝。

陸追辛看霍白似被剖心破腹般,揣著恨事良久不語,緊咬的櫻唇微微張道:“婢子始終以為少夫人的死,並非少主之過。”

霍白一雙悲眸徒然睜大,痛心入骨地嗟怨:“怎與我無關!若不是我,她哪會…”

“罷了!”

擺手,悲眸又覆了頹喪沈郁,陰森森地打發道:“出去。”

陸追辛聞言,揪著白袍深衣的小手突地揚起,指著楠木鹿紋案幾上擺著的漆木碗碟,急急地應:“不伺候了少主梳洗用膳,婢子不敢退下。”

霍白受著熬心的痛,哀意難平,哪有什麽情致與她周旋。索性別過頭,不去理會矮床邊的小丫鬟。

不知這陸追辛是不善察人顏色,還是太過了了,竟一聲不吭地侯著,好似他不遂了她的意她便不肯罷休。

管她作甚!

霍白合眼,假寐片刻,只覺如芒刺在背,終究忍不住直身坐起,懨懨地瞥向陸追辛,問:“幾時了?”

“剛至昧旦,少主若還覺得身子骨乏累,不妨再歇會兒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

有這麽個小丫頭在邊上守著,他哪還有睡意可言。

“你先替我梳洗更衣,早膳就免了。”

不曾想陸追辛竟不依不饒道:“夫人再三吩咐婢子,定要親自伺候少主用膳,婢子不敢怠慢。”

霍白心中一根緊弦驚顫,看陸追辛一身白衣黑曲,模樣清秀乖巧,怎的這般冥頑不靈!難不成她真要他和著心酸苦楚淚嚼咽?

可她依舊跪在矮床邊,睜著一雙水靈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瞧,瞧得霍白生生噎了一口氣。

“罷了!罷了!”

他便遂了她的意!

總好過她杵在這兒,礙得他渾身不痛快!

霍白倏地站起,細削的手指撥弄青絲,直直步向卷草軟塌。挺身舒臂,小丫頭已捧著一襲素帛逢掖袍跟了過來。

霍白身形瘦削,素帛長袍自手腕鋪至頸間不過眨眼,淺領交疊,壓襟挽結,墨綏束腰,寬袖織邊,窄衣曳地。

斂臂,一方帛帕沾染濕氣,就要黏上霍白的臉腮。

“我自己來便是。”

他擋下那只小手,接過帛帕應付似的輕抹。一股溫潤拂上面頰,倒讓他醒了神。緊肩微聳,眉眼輕揉,倦容之上隱隱約約浮起了一絲饑色。

陸追辛承下帛帕,悄悄溜了一眼霍白,低聲喃喃:“少主,還恕婢子冒犯。”

語落,小丫頭捏起一輕石刀片湊上前來。霍白急呼不秒,躲閃不及,幾根鬢須刮落在地。縱是滿腹嗟怨,也束手無策,只得一動不動地由她剃面削須。

煎熬良久,陸追辛終是挪開手中的輕石刀片,心滿意足地咧開了嘴兒。

霍白翻祛,略有不快地問:“折騰夠了?”

陸追辛拾掇起碎亂的須渣,笑得更歡:“婢子哪敢折騰少主,只是婢子私以為,少主一身斯文打扮,怎能讓臉腮的胡渣壞了儒雅之氣。”

霍白懶得同她爭辯,托起一縷青絲晃了晃。陸追辛會意地端來一面草葉鏡,置上軟塌,一雙小手就捉住披垂的青絲,好似要把其中的哀怨情愁悉數抹凈般,纏在指間一縷一縷地梳攏。

“少主覺得如何?”

霍白睨著鏡中泛黃的面容,青絲高綰,端正俊朗。他點頭,竟有些不習慣自己這模樣。只覺得那神觀溫潤的翩翩公子,早該化作鏡花水月中的一隅殘相。

“比起盛安城中那些個鼎甲儕輩,婢子私以為,少主真真是表表超絕,俊秀過人。”

陸追辛深谙情味,自知霍白被她誇得好不窘迫。故作糊塗地折身,興味十足地拾掇起矮床軟塌。

霍白語塞,只好趁小丫頭收拾素絲承塵的光際,挪至鹿紋案幾。待他跪坐定睛一看,漆木碗碟裏盛著的,不是清蒸鱖魚,便是醋汁脯肉,還有則是芹菜苜蓿之類的葷辛。

她這還不是折騰他?!

霍白睨著碗中的肉糜,久久不願撿起勺柄。

“莫非早膳不合少主口味?”

霍白蹙眉道:“從你進霍府便一直跟在我身邊伺候,這麽長時間怎還會不知我的喜好。葷辛肉類我向來避之不及,可你偏偏…”

“婢子特意在鱖魚裏添了姜蒜,腥味應淺了才是。而且脯肉燉了少主喜歡的扁豆,少主當真不願嘗上一口?”

見霍白蹙眉未消,陸追辛又接道:“少主身骨薄弱,夫人和主公一直惦記著,再三囑咐婢子好好伺候,切不可有半分差池。而今正值轉涼,少主又體虛怕寒,若一口葷辛肉糜都不沾,婢子不知該如何向夫人交代…”

“罷了!”

陸追辛嘀咕聲聲,如魔音灌耳,攪得霍白腦袋發疼,不情不願地喝下半碗肉糜,才讓她乖乖合嘴。

“好了,衣裳冠履我已穿戴齊全,幾上菜肴我也嘗了味道,你大可退下了。”

陸追辛聞言,“咚”地一聲跪在案幾一側,“少主,身子骨要緊,少主又何苦因少夫人的死經受折磨。”

霍白苦笑,“心有遺恨,如何安虞?你怎會明白這當中的酸澀滋味。”

“婢子明白!”

“你可是想說,若她猶在人世,亦不忍看我如此頹靡?”

“婢子拙訥,卻也懂得人世無望,情愫無常。少主如今恰便似孤苦游魂,在執拗中徘徊,惦念的方式千千萬萬,少主偏偏選了最糟蹋年華的一種。”

霍白擱下碗勺,低吼道:“你想我如何?整個霍府,誰能明白我的苦?我生來便姓霍,即使不與霍起相較,依舊無法肩承光耀門楣的重托。既無疆事才略,又缺驍悍果敢,何來執幹戈以衛社稷。空為精武之後,霍府長子,無心磨煉技藝,卻沈迷舞弄文墨。不披甲胄不問疆事,倒似個處士徒有風雅情懷。這麽多年,爹雖然嘴上不說,心底應是將我視作不孝子,罷軟無用,背離厚許,懨懨廢損,終無作為。”

霍白瞅著那半碗肉糜,發出一聲無望的笑,“他恨我乖違,亦恨娘親偏廢。兩世人囚進這家族名望的樊籠,無休無解。”

陸追辛聽罷,一雙小手死死捏攏,戰戰兢兢地應道:“其實婢子有一姊姊。”

霍白眼色一轉,望向那張執拗的小臉,“姊姊?”

“姓陸,名延意。”

“陸延意,確是個難得的雅名。”

“說起來,婢子興許算得上出生書墨世家。自太公起,家中便一直經營書齋,以教孩孺識字,翻刻竹簡為生。爹爹對婢子與姊姊寄以厚望,在賦名酌字時費了好一番功夫。只可惜禍祟作亂,爹爹在婢子還是孩孺時便已辭世。這經營書齋維持生計的緊要,自是交至姊姊手中。姊姊那時正是十七八歲的年紀,風華正茂,卻操勞度日,還不忘總在婢子耳邊念念叨叨。”

“怪就怪婢子少不更事,以為所得疼愛天經地義。待姊姊有了意中人,嫁作人婦,方才知曉相依相守之彌貴。”

霍白暗忖,如此看來她感慨人世無望,情愫無常,倒也合情合理,“那你怎不隨在你姊姊左右?”

陸追辛俏笑,“姊姊知書達理,賢良淑惠。婢子一直以為她會擇文人墨客共棲,卻不想挑來挑去,竟選了個商賈。”

霍白愈聽愈有興致,“這倒稀奇。”

“不過,蘇公子並非尋常商賈。雖然識字不多,卻舉止有度,若不是他幾次三番地拜訪書齋,懇請姊姊教授文墨禮數,恐怕也不會生出這麽一段姻緣。”

“蘇公子?可是盛安城南的蘇方等?”

陸追辛驚詫,“少主認識?”

霍白搖頭,“只是聽旁人說起過,城南有個儒商蘇方等,風雅善談,處事得當。如此看來,你姊姊真是挑了個好人家。不過,你為何不肯搬進蘇府?以蘇方等的為人,定不會虧待了你。”

“姊姊辛勞多載,如今苦盡甘來,自是該有這麽個人好生寵著疼著。至於婢子,既不值得蘇公子厚待,也不值得姊姊再眷顧。”

“縱是如此,你大可好生經營著書齋,怎麽會淪落到這般田地?”

陸追辛頓失俏笑,“我與姊姊不同,姊姊她啊,同少主似的癡迷文墨,清靜自持。而婢子生性頑劣,青睞琴律,喜無拘束。故便在姊姊嫁與蘇公子後,變賣書齋,一走了之。反正再是落魄,也能攬到糊口的活計。”

“那你姊姊怎不替你物色個好人家?”

陸追辛緊捏的小手攤開,搭在案幾邊輕悠悠地說道:“婢子自幼不擅女工,不喜芳澤,不問粉墨,想找個好人家恐怕絕非易事。”

“那跟在我身邊伺候,你可甘心?”

“丫鬟怎了?婢子倒是覺得在霍府過得恰意自在,少主為人溫文爾雅,主公和夫人待婢子也不薄,若是…”

“若是什麽?”

“若是少主肯念及夫人苦心,好生養著身骨,婢子才不覺愧對夫人囑咐。”

霍白拊髀:小丫頭,原來說了這許多,是這兒等著他呢。依他看,她可不是什麽拙訥執拗,分明是巧舌如簧!

他提筷,不忍看她白費心思,便道:“依你便是。”

陸追辛喜不自勝,又覆了嘀咕:“少主覺得這鱖魚味道如何?若是嫌腥味重了,婢子下次多煮些胡豆。還有,這脯肉可是嫩而不膩?”

顯然陸追辛知曉霍白的喜好,刻意將這些葷辛烹成他習慣的口味。

“脯肉有增肌強魄之功效,加以芹菜扁豆,還有提神醒腦的作用。”

瞧她說得津津樂道,他也不再嫌怨。就著肉糜,細品慢嚼,不知不覺,漆木碗碟所盛已去大半。

飽腹之後,霍白趟到翠羽屏風前,手握一捆竹簡,來回踱步。陸追辛見此模樣挽起白袖,腳踏地衣,將鹿紋案幾上的碗碟拾幹撿凈。

收拾妥當,還不忘挪至窗邊,撐開一片清亮。飄風弗弗,順勢而入,一陣桂花芬芳,直叫人颯爽。

木門推破,白衣黑曲被朝日拓出一道長長的影,遮住霍白的半張臉。他看不清她的模樣,只聽一句話別漫進飄風之中:“婢子這就退下了。”

他“嗯”了一聲,走到窗沿一望。

外頭,果真是大好的光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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